關於產能,這一陣子我算是專家,因為我滿腦子是關於產能。兩年前,精電作了一個大膽決定:增加產能。對精電來說,這是空前巨大的工程。那時候環球經濟前景不明朗,佔精電一半生意的歐洲市場,陷入債務危機。精電專注的產品,有人認為是夕陽行業,增加產能似是跟傳統智慧背道而馳。
在任何環境下,增加產能是非常困難的決定,因為這決定存在時差,多少工業家就是葬身在這時差中。建廠房、安裝設備、增加配套設施等,需時快則一兩年,複雜一點需要更長時間,以精電為例,需兩年。或多或少,決策者受作決策當時的市場氣氛影響,然而真正需要掌握的市場環境,卻是兩年後。即是說,決策者以今日已知的資料,在今日市場氣氛中,作一個兩年後的市場預測。這預測很容易出錯,因為廠家傾向相信將來是現狀的延續。工廠生意好,訂單接到手軟,交貨期愈推愈後,客戶開始不耐煩,這是廠家的快樂煩惱。這時候,十個廠家,九個會想到增加產能。我所指廠家受今日氣氛影響,是廠家決定增加產能的背景,十居其九是基於今日的盛世。任何生意都面對周期,盛轉衰,衰轉盛,廠家最重要技巧之一,是辨識身在周期何處。廠家面對的盛世,不會長久,並且代表下一個轉變通常是由盛轉衰。可是,傳統智慧是贏要谷,輸要縮。廠家此時想到的人生大道理,是「殺得性起」、「乘勝追擊」等。周期或長或短,以我觀察,五年是不會大錯的假設。假設周期為期五年,增加產能需時兩年,盛世時廠家應做的事是,為工廠前景由盛轉衰做準備,即是最開心的時候,滿腦子想着不開心事情,這是違反人性的行為。
人開心時想着開心事情,並預計會繼續開心下去。相反,人不開心時,覺得前景很灰。客觀事實是,生意有周期和增加產能需要時間,因此,增加產能的決定是違反人性的,最適宜增加產能的時候,是身處周期最衰的時候。不開心時,廠家應想着新產能落成時的開心時光,我提出這理論,很多人都覺得我是白痴。增加產能的決定不單違反人性,難度也極高。即使廠家擁有違反人性的本領,懂得看穿生意周期的奧妙,增加產能也是近乎不可能的決定,因為廠家不是活在真空中。試想,廠家找銀行談增加產能融資的可能性,跟銀行家解釋:「現在環境的確是很差,但做生意有周期,現在開始增加產能,兩年後生意轉好,到時食正條水。」銀行家心裡想,食就是食,不過廠家你去食「×」。銀行家不是沒道理,增加產能後生意逆轉,出現產能過剩,可以致命。香港廠家從實戰中累積經驗,深明以上道理,或許偶爾作出錯誤產能決定,不過,出現產能過剩情況,廠家發現後大力節流,過一段時間,需求逐漸回升,消化新增產能。我的觀察是,香港廠家總能捱得過去。對於當打的香港廠家,產能過剩是一個不常見及短暫的現象。在內地,產能過剩卻是一個國家問題,領導人也不得不理。原因是,地方政府積極扶持地方企業,擾亂市場規律,製造產能過剩災難。中國式產能過剩並非由自由市場形成,而是由地方政府以行政措施推動。當市場逆轉,工廠應該為過去過分擴張付出代價,但地方政府像只懂寵溺兒女的父母,施展渾身解數扶持。工廠受市場教訓,過程不錯是痛,但捱得過去,代表着成長印記。內地工廠像被寵壞的孩子,只懂長在地方政府庇蔭中。當地方政府和地方企業的利益捆綁在一起,地方政府失去監管功能,地方企業這孩子變成惡霸。中央政府一次又一次提出正視產能過剩問題,地方政府一直不合作,以自己利益為上,把問題拖延,希望時間可解決問題。三中全會後,我對中央政府解決產能過剩問題,疑中留情。不過,即使情況改善,也需要很長時間。短期內,香港廠家仍是最痛,發現隔籬建了一間跟自己競爭的工廠,由地方政府打本。
蔡東豪 Tony Tso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