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是溫州陷入僵局的一個直接推手,但今天,它們也身受其害。
行長撤了一圈「現在是千方百計降不良資產。」
截至2013年3月末,溫州銀行業不良率已攀升至4.01%。
「溫州銀行業的不良,至少要在現有基礎上乘以2,能不能打住都還難說。」2013年5月21日,一位股份制商業銀行總行負責溫州不良貸款處置的風控總監預測道。
直到2011年6月,溫州銀行業不良率僅為0.37%,依然達到國際公認良好水平。
不良率低並不意味著風險就小,事實上,溫州不良率極低的原因是,民間借貸市場是銀行風險的「隔離層」——企業資金周轉不靈時,總能借到民間資金度過危局。
2011年末,這一切戛然而止,央行收緊銀根,銀行瞬間「變臉」。承兌匯票貼現利率最高時逼近月息2分,而2009年寬鬆時翻了3倍,此外還出現名目繁多的變相加息,一夜之間,市場上錢少了很多,資金鏈斷裂開始大規模湧現。
南方週末記者從溫州市金融辦獲得的數據顯示,2012年民間流動資本約6000億,比2011年縮水30%。2008年民間借貸佔社會融資總量6%,2011年這一數字急升至16%,而民間借貸危機爆發後,這一數字回落至10%。
銅加工廠老闆葉健強深有體會,高峰時他的民間融資有1億多,月息高達三四分,但從2011年底,拆東牆補西牆的遊戲玩不轉了,過去,在溫州打個電話就能借到一兩千萬,眼下,「想借一百萬,比登天還難」。
民間資金缺位,銀行業資產裸露。銀行過去短貸長投的風險暴露無遺,不良率開始節節攀升。
鏈條最薄弱的環節就是互保貸款。政府則千方百計地延緩問題爆發。
2012年8月,溫州市政府曾下發160號文件,要求銀行「不宜申請法院查封」經營正常的擔保企業資產和賬戶,「並且承諾不抽資壓貸,以免影響企業正常生產經營」。如果銀行要起訴互保單位,需要經過經信局協調。
但該文的約束力有限,緊要關口,銀行依然爭先恐後抽資壓貸。為了當初一筆找上門來的1000萬貸款,兩年之後,葉健強不得不追加擔保企業、追加個人擔保,最後把廠裡設備也通通追加了進去。
情急之下,政府又成立了應急轉貸資金幫助企業「借新還舊」。以樂清為例,2011年11月成立1.5億應急轉貸資金池,截至2012年底,共有76家企業辦理301筆應急轉貸,平均一個企業4筆,累計總額22億。
進入2013年,應急轉貸資金需求激增。僅前四個月,已有40家企業申請應急轉貸91筆,總額6.2億,申請企業數量已超過上年的一半。「本來都是中小企業,現在一些大企業也來申請。」樂清經信局副局長徐立志說。
政府還想出辦法幫企業增加可供抵押的資產。在溫州,廠房違章建設比比皆是。比如,廠房批下來是6層,結果造成7層,竣工驗收通不過,過去拿不到房產證。眼下的新政是,如果只是超面積的,處罰完發放房產證,或者產權證先發,違章那部分等候處置。「這樣可以降低10%-20%互保比例。」徐立志說。
即便如此,以上措施也只得勉強救急,3月底是銀行貸款到期高峰,十幾家企業到經信局排隊申領應急轉貸,各家銀行行長也紛紛趕到經信局,要求給他們的客戶「先放一馬」。「所幸還是勉強排過來了」,徐舒了一口氣。
而此時,同為工業重鎮的瑞安,一家國有大行負責人開始擔憂,「瑞安轉貸資金大概需要30億,但政府不想出這個錢。」這意味著,6、7月份即將到期的貸款,可能出現大面積不良。
對溫州銀行業來說,2013年是「壞賬核銷年」。樂清當地一家銀行高管不久前到溫州參加一個由市政府、銀監局、人民銀行、法院等召開的聯席會議,會上提到「今年金改年,鼓勵核銷」。市政府的目標是,「努力使不良貸款率在較短時間內,以平穩的方式下降到一個合理的範圍內。力爭不良貸款率控制在2個點左右」。
當然,為了拖延壞賬爆發,銀行對企業只得部分退讓。「情況如同潮水湧上來,你說,海灘上的沙雕還能存在嗎?」一位股份制商業銀行的支行行長反問,對於不良貸款,「銀行現在做的,就是用手護著,千方百計保護它不被沖毀」。
護著的手段包括由銀行出面和政府協商,「只要能付息,我都給你轉貸。」上述樂清某銀行高管解釋說。不久前,對已經申請破產重整的森泰公司,大部分銀行的口吻一致,「只要付上利息就行,其他動用政府資金。轉貸資金他們去辦」。
「現在是千方百計降不良資產。」上述樂清某銀行高管說。因為對於銀行高管來說,只要「今年不良再增加兩個點,就一票否決(指走人)」。
但護不住的壞賬已經顯現,誰來負責?在溫州,許多分、支行的行長已進行大撤換,平安撤了,光大撤了,華夏撤了,浦發撤了……「已經撤了一圈」。
「在總行層面,現在大家在談問責的問題。這麼大層面的壞賬,誰敢說豁免?」上述高管補充。
對於新增貸款部分,銀行更小心了,有的甚至不惜毀約。當地媒體報導了溫州市長的一句話,「去年以來,我們組織了一批銀企合作簽約項目,總額達758.8億元,截至2013年3月底,僅落實65.3億元。」
銀監會數據顯示,2012年一季度,溫州銀行業新增貸款為137.29億元,而2013年一季度該市銀行新增貸款只有82億元。新增貸款中又有一部分來自表外資產轉表(比如承兌匯票轉成貸款)及投向政府融資平台。
在上述聯席會議上,政府單方面提出的加速降低不良的方法包括:只要法院受理客戶的破產清算申請後,這筆貸款就可以核銷,而過去都是案件終止執行之後,才可以核銷;簡化訴訟程序,銀行不需要起訴、公告,抵押貸款可以直接實現擔保物權,銀行拿到房子然後賣掉。
「這都是不可能的事,」一位參會銀行高管說,這些是政府的一廂情願。
為了多渠道消化不良資產,民間資產管理公司獲准從不良資產處置業務中分一杯羹。這一業務過去由國有四大資產管理公司把持。華峰民間資產管理公司以及海螺民間資本管理公司與工行溫州分行達成了分別為2.7億和1億的不良資產收購協議,而蒼南潤豐民間資本管理公司也與華夏銀行簽約打包1億元不良資產。
一位接近政府的人士告訴南方週末記者,2012年他所在的投資公司和東方資產管理公司合作,在溫州「做了一些不良資產處置」。當時市委市政府很重視,還在市政府大樓設立專門的辦公室。據他透露,浙江省級資產管理公司也正在籌備中,而這家省級公司將專門設在溫州。
數據來源:根據公開資料整理。 (曾子穎/圖)
這麼多銀行進來,這個地方就要死。
在此次危機爆發之前,溫州一直是銀行業的集體最愛,原因很簡單,全國範圍內,這裡收益最高——銀行的貸款基準利率上浮30%是普遍現象,風險最小——不良率一直控制在最低水平。
溫州有很強的民間信用體系,溫州商人嗅覺靈敏,這些都是不可多得的優點。對銀行來說,借錢給溫州商人投機,或借錢給他們進行技術革新,目的都是為了盈利。既然資產市場能創造高收益,銀行何必管那麼多呢?至少,這個遊戲在過去10年從未間斷。
在這種錯覺中,各家銀行都將資源傾斜於此。在浙江,傳統的抵押貸款方式——也就是將抵押物按70%左右計價發放貸款——已經落伍,在降低風險和擴大放貸之間,銀行很快找到新玩法。
2008年之前,一種企業間相互擔保的模式應運而生,在浙江廣泛推廣。這種連坐的擔保方式極大地刺激了企業的資金需求,與此相伴,銀行體系更加欣欣向榮。
溫州建行的一位支行行長回憶:「一開始擔保比較謹慎,信貸規模比較小。還是以抵押為主。」但四萬億之後,銀行間的激烈競爭,更是促進了這張網絡的生長。
「2008年以後,我在管審批,當時規定要大干快上,向企業承諾貸款規模,有條件沒條件都放。信貸規模被撐大。」他說道。
同時,開分行的幾乎蜂擁而至。作為溫州下轄區縣經濟總量最大的縣級市,樂清無疑成為必爭之地。溫州銀行樂清分行行長楊敏彪還記得,1990年代樂清還只有「工農中建」和信用社五家銀行。2006年當地開了11家銀行,及至2008年後,樂清這個縣級市已經湧進二十多家銀行,這還不包括村鎮銀行。
銀行開了就必須放款,否則利潤何來?幾乎各家銀行,都對溫州有傾斜,存貸比限制往往得以突破。一些銀行高管回憶,高峰時,存貸比倒掛的現象時有出現。舉例來說,一家分行在溫州吸收到存款300億,但放出的貸款為500億,再加表外融資300億,相當於吸進300億資金,放出800億貸款。
「不管你負債高不高,先貸給你,先做業績。每家銀行都這樣。」一位當地銀行高管說,「這麼多銀行進來,必然要拚命刺激。」
以2009年上半年為例,溫州市銀行業新增貸款710億元,遠遠超過年初金融工作會議制定的全年500億元的目標,這個放貸量是2007年時溫州地區貸款總量的三分之一,更是超過2008年貸款的全年增量。
與貸款激增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溫州2009上半年經濟增速僅為4.5%,位列浙江省倒數第二,且工業增加值為負增長。
而大量資金湧入,一些優質企業,不可避免地成為銀行「營銷」的重點客戶。
各家銀行為了拼貸款量,向信貸員承諾「貸出去有獎勵」。上述銀行高管回憶稱,「本來在風控會上,企業的過會率很低,大量企業進入不了放貸門檻。但是競爭越來越激烈,就是變相要搶人家銀行客戶,互保成為一種普遍性條件存在。」
2009年之後,溫州老闆們發現工廠裡突然多了很多信貸員。他們堆著笑臉,希望老闆們「給點面子」。葉健強回憶,有通過政府關係的,也有托親戚朋友找來的。其中一家銀行把所有材料都備好了,過去簽字就能貸出四千萬。葉打算用這筆錢還掉另一家銀行的貸款,豈料那家銀行的支行行長卻不同意,說,你一定要給我一個面子,不能還,如果還掉了沒法向上頭匯報。
2008年,森泰的銀行貸款餘額為2.3億,2009年單年新增1.2億,增加50%多。其中,接近70%的貸款,採用的是互保形式。而在樂清,經信局做了一個測算,樂清企業銀行貸款中抵押貸款只佔40%多,剩下50%多為互保。
在這場遊戲中,銀行的大肆放貸,讓這些「明星企業」負債規模迅速高企,反而成為了槓桿率最高的「高危企業」。
對企業來說,錢少了糟糕,但錢多了更糟,天下從來沒有免費的午餐,拿了不該拿的錢,往往就背上不該背的債,於是,彼時的「金融創新」直接布下了今日的「連環地雷陣」。
銀行也深受其害,賺錢最多的地方,最危險。反而是那些總部在溫州的銀行開始暗自慶幸,例如溫州銀行,因為受到銀監會法人銀行的監管,存貸比沒有突破70%,受到的衝擊較小。
新的藥方經濟不恢復,一切都是空中樓閣。
眼下,正是溫州擠破信貸泡沫的開始,「這是一個還債的過程。」多年浸淫在銀行系統的網友「江南憤青」評論。
還債的過程,需要對症下藥的智慧。但看起來,新的藥方還是以新債還舊債,以時間換空間,在滾動發展中漸漸解決問題。
2012年3月28日,溫州獲批設立金融綜合改革試驗區,政府希望借改革創新來破解「兩多兩難」——中小企業多、融資難,民間資金多、投資難。
金融辦主任張震宇這樣描述他想要設立的金融機制——「民間的借貸太活躍不行,在這個斷層當中我們要填補,填補的方法就是要搭幾個平台,小貸公司是一個,村鎮銀行是一個,還有民間借貸登記服務中心和民間資本管理中心。」
一年之後,在所有的措施中間,小貸公司是發展最快的。幾乎是從無到有,溫州市政府曾提出了《加快小額貸款公司發展三年行動計劃(2011-2013)》,計劃2012年、2013年小額貸款公司數量分別增加至65家、100家。
在樂清,眼下小貸公司貸款月息接近2分,一般能達到銀行貸款基準利率的3.8倍,稍低於法定的4倍上限,貸款時限通常為半年至一年。
問題是,眼下溫州哪些企業能負擔如此高額的利息?「一般好的客戶就走了,吃不消。有些客戶沒辦法,說這麼高我也得借,至少利息比市場上好。」樂清華信小貸內部人士說。
這意味著,這些款項很多時候被輸送給了已經亮紅燈的企業。以樂清華信小貸公司為例,公司2011年註冊成立,註冊資本金2億。因涉及樂清四家倒掉的企業,到2012年底不良貸款「直接冒1600萬」,不良率達5%,「現在要求70%資金要用在50萬以下的小額貸款」。
「風險又在聚集了。最終企業要有利潤出來支撐利息,小貸公司也是一樣的道理。」佑利集團董事長胡旭蒼說,「不然,就會出現使已經不行了的企業繼續延緩,然後慢慢地形成更大面積死亡,連小貸公司都受到拖累。」
當地的民間金融專家、新中國第一傢俬人錢莊創建人方培林則持相反意見。「企業的發展過程中碰到的問題,常常是救和不救的問題。如果不救,它就必然會死。」
從根本來看,比輸血更重要的是改善實體經濟,提高企業盈利能力。溫州中小企業協會會長周德文正是希望政府能在此方面有更多作為。他說,「政策要解決根本問題,比如稅負」。
「金融不是一個處方藥,是一個潤滑劑而已。政府應該想的是,如何幫企業減負。」「江南憤青」說,「經濟不恢復,金改就變成空中樓閣。」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葉健強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