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經理總是求上岸,七十八歲的桂徵麒但願每日落場。
他是舊時代的精英,五十年代耶魯大學畢業,做過花旗銀行及美國運通銀行的高人。
那個年代如此精英,與巴基斯坦前總理阿齊茲共事,與活地阿倫為鄰,就連兼職捧餐,也會遇上瑪麗蓮夢露。
「她是我見過最有魅力的人。」
老好日子本來可以說過世,但桂徵麒選擇在別人退休的年齡,出走大企業,轉行當基金經理,從一個只有一張小桌、一張椅子和一個書櫃的一人公司,發展成管理四億美金的企業。
二十年前他自嘲是白紙一張,今日又成了業界老行尊。
對他來說,生命有涯,年中無休。桂徵麒簡歷
1935年上海出生
1958年耶魯大學電機工程學系畢業
1960年哥倫比亞大學商學院碩士課程畢業
1960年-1968年IBM電腦系統工程師
1971年-1978年任職於花旗銀行,中間從數據處理轉職銀行業務,後升為副總裁
1978年-1984年 美國運通銀行亞洲區主管
1988年-1992年 管理私募基金
1992年至今成立投資公司,後易名為JK Capital Management
週六早上,桂徵麒回到辦公室,手下都放假,只有他在工作。九二年他開了這家投資公司,從那時起,他每天坐巴士,來往淺水灣寓所與位於中環的公司。他不缺錢,求的是紀律。當日下午,桂徵麒如常到美國會打網球,對手全比他年輕一半,但對於勝負,他顯然比所有對手都上心。他做瑜伽、健身、打網球,每星期花四天時間鍛鍊身體。桂徵麒每年考察一百二十家亞洲企業,還到美國拉生意。幾次採訪,夾在他幾次考察和路演之間,台灣、泰國、美國、韓國、印尼,七十八歲的老人家,一個人在途上。「農曆新年的時候,因為這裡放假嘛,我不想放,就自己去泰國,看了七家公司。」又難得他對世界依然好奇:「我之前在台灣看了很多做遺傳工程的公司,其實我根本不會投資這種公司,我只是很想知道他們行業有趣的事情。」也太辛苦了吧。「那為什麼畢菲特還是每天工作?我和他很像。你要有所作為,不能只顧自己,這很悶。」他自謙,說不如亡父桂中樞。「他到八十幾歲,還在《星島》寫評論,每星期寫兩三篇。」桂徵麒有個孖生細佬,十多年前退休,在波士頓養老。「他身體還是很健康,但腦袋已經slow down。我不想這樣,有一點壓力、deadline,總是好的,我不想我的腦袋slow down。」桂徵麒自言,忘了錢在什麼時候已賺夠,工作是樂趣,也是習慣。他記得,母親晚年身子差,多千辛萬苦,每週仍堅持到外用餐一次;她又好幾次在浴室絆倒,桂徵麒提議把房子改修得更適合老人家居住,母親不肯。桂徵麒當時不懂,老了才明白。「沒有人希望放棄一些固有的習慣,那意味着他們力有不逮。而每次改變,會讓老人感到好像要放棄以往有能力做到的事情。」記者這才明白,他對習慣的持守,是因為討厭力有不逮的感覺。過去十多年,桂徵麒只放棄了吃肉。九八年醫生說他膽固醇偏高,他從此吃素,每次他請客,客人大魚大肉,他只青菜一碟。
父訓
桂徵麒出身書香世家,父親桂中樞,是中國第一批因庚子賠款而獲送美國的留學生。他先後入讀威斯康辛大學及哥倫比亞大學,畢業後在《紐約時報》當記者,曾報導於巴黎簽訂的凡爾賽和約。桂中樞二十年代回到上海,創辦了英文雜誌《中國評論周報》,旗下的編輯,包括後來兩度獲提名諾貝爾文學獎的林語堂。父親的期望,見於給一對兒子起的名字。「徵是爭取的意思,麒麟象徵權力。」桂徵麒童年在上海法租界度過,生活富裕,公寓設電梯,還有操作員值班,他什麼都不缺,只缺發奮的動力。直到1948年國共內戰,銀紙貶值。「父親堅持不把國幣兌換成黃金或美金,認定那是不愛國的行為,結果早年滾存下來的積蓄都化為烏有。」桂徵麒舉家南下到香港,住在北角一個分租房間,生活艱難。「我的學習態度有很大轉變,由從前漠不關心,到希望勝人一籌。」半年後父親獲《英文虎報》聘為總編輯,生活始好轉。他與弟弟成為華仁書院尖子,得該校神父引薦到美國讀書,臨行前,父親着他改個英文名字,他挑了Randolph,因為那是邱吉爾長子的名字。桂徵麒耳仔好,有perfect pitch,是讀音樂的料子,他懂一點鋼琴,中學時自己摸出門路,為舞蹈團改編歌曲。他曾想過進大學讀音樂,唯父親反對。「他覺得玩音樂的人,生活艱難,當時是五十年代,社會保守,華人在美國發展事業,很多局限。」父親建議他唸工程學或科學,華人發圍,只能在這些範疇。當時麻省理工學院和耶魯大學的電機工程學系都取錄了桂徵麒,他選後者,因為耶魯還給他獎學金。許多年後,桂徵麒的女兒學鋼琴,他也跟着學,他仍然喜歡音樂,但慶幸當日聽了老爸的話。「做音樂,你要做到頂尖,我不是,我不要只在Pacific Place裡面彈鋼琴。」五○年代的耶魯大學沒多少華人,他與弟弟雙雙畢業的故事,上了當地報紙。
聽命
桂徵麒唸工程出身,在IBM當過電腦系統工程師,在花旗銀行做過數據處理的業務,兩家企業,文化迥異。「終身僱用是IBM對全體員工的承諾,相反,花旗看大部分人為商品,奉行汰弱留強。」IBM為應付突發,人手雙份。他剛到IBM工作,便見識過:「旁邊有一組五個工程師,六個月來,每天打撲克。」反觀在花旗銀行,所有職位,都是特約形式,每位完成職務的主任,須重新配對面試,他進過那些等候面試的房間,好多高級職員你眼望我眼,都在拼命保飯碗。桂徵麒三十六歲那年,厭倦了電腦行業,想轉到花旗的銀行業務,那時他已超齡,薪酬也遠超實習生水平,幸得當時企業內一位高人荷夫曼推薦,讓他加入南美分部。「他只有二十八歲,是生物物理學的博士,而我唸工程,大家都不是銀行本科出身,也沒當過實習生,因此他不覺我的背景是障礙。」第一件任務,是收購巴西一家保險公司,桂徵麒買了一本保險教科書,在沒有多少支援下,居然成功交易,直到那時,面試室的夢魘才稍微放下。及至一九七三年,以色列與阿拉伯開戰,原油價格從每桶兩美元暴增六倍,到十二美元,花旗覬覦「油元」,揮軍入中東,桂徵麒獲委任為杜拜分行經理。當時分行最大的客戶是杜拜領導人拉席德,他存款不收利息,卻常有特殊要求。「他每年最少去巴基斯坦狩獵兩次,每次要大量現金和旅行支票,半天內用裝甲車送去。」桂徵麒父親因為愛國傾了家財,他也因業務而到過許多戰亂之地,但對政治始終沒半點興趣。一次公幹,他到貝魯特,在假日酒店頂樓的會議室,目擊以色列戰機轟炸巴勒斯坦難民營。記者聽得震撼,以為有後續,他卻只覺得那次經歷interesting,他淡然道:「我當時四十幾歲,只想着家庭、事業,在杜拜當分行經理是很好的機會,那幾年,不會想別的事情。」那時他已娶妻,有一子一女。轉職不到五年,美國運通銀行高薪挖走桂徵麒,讓他到香港出任亞洲區主管,在美國銀行歷史中,他是首位得此職級的華人。他住進馬己仙峽道一號的大宅,月租六萬五千,在一九七八年的香港。桂徵麒在耶魯是好學生,在企業也是默默工作那種,不擺架子,也不鬧脾氣。他萬料不到,企業權鬥,會逼他出走。八二年運通重組,撤換總裁,召集全球高級管理人員到紐約。新總裁在某個週一早上十點與他見面,見面前,他已知道,幾位高層已收過大信封。結果他不但沒被裁,還給加大職權,成為唯一留任的地區主管,但他反而不悅。「銀行為了讓史密夫(新總裁)能夠起用本身的人馬,竟然可以丟棄舊同僚,我實在氣憤難平。」他有些同僚,就此退休,有些成了酒徒,沒過幾年,連命也丟了。他留下,卻發現自己年紀大了,不想再唯命是從,聽命於那個管理層,兩年後,他辭職。
新丁
離開運通,桂徵麒曾助吳光正打理九倉集團的退休基金,又管理過一個私募基金,賺錢離場後,九二年他以五十八歲之齡,成立投資基金,買賣亞洲股票,當老闆,又做回新丁。「我考慮到,這個事情,不像其他行業,就算我有天走不動了,我坐在這裡,還是可以做。」桂徵麒自覺口才不佳,但卻常致電不太可能注資的投資者,因他知道生意注定不成,可以坦然練習如何當個推銷員。他又請過去銀行界的老朋友,扮基金評論家與投資者,留難自己。他一個人手執講稿,在美國路演。「我跟他們說,我是一張白紙,沒有其他東西。但在一九九三年,香港市場升了100%,跟他們一講亞洲,他們就覺得不錯,假如換了一九九四年,市場跌了百分之二十,那年開始的話,我可能找不到資金。」雖說從頭做起,卻有不少高人相助。像為他設計配售說明書的,是他多年好友,設計滙豐銀行標誌的Henry Steiner,而基金首位投資者,是美林證券前主席Tom Chrystie。桂徵麒現時管理四億美金,大部分是老客戶,幫襯他十年以上,做生意,他不着急。「○七○八年(金融海嘯前)有人給我錢,我退回去。這個人將來還會給我錢,但是如果那次虧了,以後未必再信任我。」桂徵麒身上穿着十多年前買來的西裝,腕上的Rolex,是女婿送的。「我只會買日本做的。」他以紅酒為喻:「我不懂欣賞紅酒,喝不出分別,所以不買。」有收藏東西嗎?「如果你很有錢,你不該當個收藏家,有什麼用呢?我情願把錢捐掉。」當下他已把部分財產捐出,成立基金,而這些年,他手上只有他居住的淺水灣物業。桂徵麒始終像一個讀書人,每天寫日記,睡前看書,有關黑洞、地理、歷史的,唯獨不看金融,因為他已經太了解。二千年,他得了前列腺癌,臨近手術意難平,減壓的方法,是寫詩。他看過太多股票升跌,都是身外物。他只想每天回到辦公室,腦袋繼續轉動。會擔心有天身體不繼嗎?「擔心沒用,當身體不好的時候,我才擔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