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NSE隨筆150301
香港選舉概述2
朝日執筆:選舉簡介系列(十一)香港選舉遞嬗概述(上)
1985年香港立法局舉行首次間接選舉,除11名官守議員(包括港督、三司等官員)外,另外24個議席一半由功能組別選舉產生,另一半則由「選舉團」(成員包括所有市政局、區域市政局及區議會議員)選出。民主派乘勢打出「八八直選」的口號,即要求政府於1988年立法局選舉落實直選。為回應 “民情”,港府終於決定在1991年,首次將「直接選舉」議席引入香港最高層級的議會──立法局。***
1991年的立法局共有議席60個,其中四席為港督本人(並為當然主席)、布政司、財政司及律政司的當然官守議席;17席為港督委任議席;21席為功能組別議席;18席為直選議席。本來全港十八區,每區以SMS選一個議席,應該是最直觀的想法,也符合英國祖家的「選舉傳統」。然而,當年的選舉卻將全港分為九區,每區選兩席,並採用了一種全球罕見的選舉制度──「雙議席雙票制」。 選民可在其所屬選區,最多在選票上勾選兩名候選人,即「投兩票」(投零票或一票亦可),該選區得票最高的兩名候選人當選。
看過之前的篇章的諸位,都會知道這種又名「不可讓渡多票制Multiple Non-Transferable Vote(MNTV)」的「X議席X票制」,綜觀整個民主選舉的發展史,使用者實在屈指可數。近代較為著名的,大概只有本港某著名讀書會的執委選舉了。
不過,這個「雙議席雙票制」雖然世上罕見,但在香港選舉中卻並非新生事物,因為早於1982年區議會選舉的「雙議席選區」,用的就是「雙議席雙票制」。而其結果通常會是「街坊長老派」和「民主派」平分秋色各取一席的局面。
「街坊派」的支持度來自長久以來的地區網絡,還有各種節慶的聯誼飯局。而當時的「民主派」則以「社會運動」的方式滲入社區。 第一代參加地區直選的民主派議員不少都是社工或傳媒出身(如馮檢基和劉慧卿等),他們在地區上為市民發聲,組織各種遊行請願(當時還沒有「示威」),向政府施壓爭取改善地區上各種市政和民生措施,由此獲得居民的支持。
從一般選舉研究的常識看來,出現這種情況,其實是相當奇怪的。因為同一個選民合理地應該把「兩票」都投給其支持的陣營,結果應該是佔多數(即使只是僅多一點點)的陣營全取兩席。事實上,當年「民主派」和「街坊派」也的確在各區均派出兩名候選人,以圖全取兩席。然而結果卻出現兩派各取一席的局面,這說明了同一個選民的兩票,很可能會分別投給兩個不同陣營。
選民是非常務實理性的。他們當然知道「識雞腸的民主派阿基」為他們爭取了不少,但同時也會盤算到若「街坊保守派陳伯」落選,明年春茗可能就沒有那麼豐富了,而且陳伯總算為街坊服務了幾十年,好歹也給他一個面子吧!況且組織遊行請願,寫雞腸投訴信也不用兩個人吧!於是,就這種出現了「兩票分投」的特殊現象。
從全港的層面來看,「民主派」是當時民意支持度最高的陣營,而民主派作為「萬世一系」的反對派,當時也是很用力「砌」政府的—- 只不過當時的政府是港英政府而已!也當然,這個所謂「很用力」,現在看來只是「隔靴搔癢」級別,但當時卻已經「很激」了!(今日常被調侃為「和理非非發明人」的劉慧卿,當年正是以「激進」馳譽政壇的!)從政府的角度,當然不希望「反對派」在議會中勢力太大。若果沿用英國祖家的單議席單票制,恐怕「民主派」會「大獲全勝」。正是區議會選舉的經驗,令香港政府在第一屆立法會直選中,設計出這種其實相當「突兀」的「雙議席雙票制」。政府預期選民會以類似的「分投」邏輯,削弱「民主派」的影響力。***
然而,選舉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往往都會出人意表。 由於「六四事件」的影響,「民主派」聲威大振。 同屬「民主派」陣營,最大的兩個政團「香港民主同盟」(「港同盟」,主要成員包括李柱銘、司徒華、劉千石、陳偉業、劉江華、何俊仁等)和「匯點」(主要成員包括劉迺強、楊森、張炳良、梁智鴻、狄誌遠、高達斌)聯手出擊,在十八個議席中取得十四席,其中六區全取兩席。 加上馮檢基、劉慧卿和黃宏發(他的確被歸類為「民主派」),民主派取得十七席。 保守陣營僅有具鄉事背景的「穩港盟」戴展華,在新界西選區取得一席。然而戴展華當選後卻以「私人理由」放棄議席。其後更被揭發以假文件獲得律師資格,被裁定5項偽造文件冒充律師資格及向律師公會發假誓等罪成,被判入獄9個月。 新界西選區進行補選,由「匯點」黃偉賢勝出。 至此,「民主派」囊括了直選的十八個議席,就算不論這一席,單從「大選」而論,香港的「民主派」自有選舉以來(包括到了回歸後的今天),總體得票率其實一直也是在55%-65%之間遊走。 1991年是其中一個高峰,但他們的整體得票率,其實只有大約64%,不過,卻獲得了幾乎所有的議席!
這個完全出乎所有人想像的「完勝」局面,事後被解釋為「聯票效應」。*** 「玩法」有兩種,一種是「互相呼應」。例如同屬「港同盟」的李永達和陳偉業一同參選「新界南」,李的基地在葵湧,而陳則紮根荃灣。他們在各自的地盤均有相當支持度,並交叉呼籲支持者把另一票投給自己的「拍檔」;另一種則純屬「掹衫尾效應Coat-tail Effect」,即一個吸票力特強的「政治明星」領著另一位較弱的候選人,呼籲支持自己的選民把第二票投給自己的「搭檔」。 數據分析反映出這種效應非常強烈。例如當時知名度較低的李華明,其得票中即有85%與「超級巨星」司徒華重疊。其實出現這種「聯票效應」,本來就是MNTV正常不過的現象,只不過香港區議會選舉情況特殊,才出現特殊結果。只是由此令人產生「不合理預期」,到了出現「正常情況」,反倒讓人覺得「不正常」了。
題外說一下,「港同盟」只有一區派出兩員大將皆鎩羽而回,就是劉江華和黃匡忠參選的「新界東」。該區本身已有兩名「明星級」的候選人劉慧卿和黃宏發,加上「地方大老」簡松年,故此「港同盟」二子即使「聯票」亦無勝算。然而,由於劉黃簡三人的政治光譜分屬不同「維度」,是以三人支持者的「第二票取態」非常不穩定。在爭取選民「次選的一票」時,來自相同政團的二人,關係就很自然會由「(港同)盟友」變成「敵人」了。在選戰中,劉江華亦當真為了爭選票而攻擊黨友黃匡忠,這當然引來黨內聲討。選後劉江華退黨,自立門戶成立「公民力量」,後來在1998年加入「民建聯」。
回說正題,根據一般常識可以推斷,大凡在遊戲中大勝者都不太會認為規則有問題,而大敗的一方則必然會批評制度不公。 當時輸家包括有後來結合成「民建聯」的「親中陣營」,還有向來在議會很有勢力的「工商集團」。 按「民主派」的說法,選民既然支持「我們的理念」,兩票都投給「我們」合情合理。 但失利的兩派卻力斥「雙議席雙票制」造成「掹衫尾效應」,「生夾搭死夾」,明顯「屈機」! 他們建議下一屆的直選議席(已決定為20席)採用「多議席單票制」(即「不可讓渡單票制Single Non-Transferable Vote (SNTV)」)。由於選民只能投一票,「民主派」雖然政治明星眾多,但要「平均配票」以盡取某選區的全部議席畢竟有相當難度,其他政治陣營要「偷雞」取得議席也相對容易。
有一點非常值得註意,就是關於1995年直選制度的爭論,「親中」和「工商」兩大陣營一直爭取的都是改行SNTV,卻始終沒有人提過要採用「比例代表制」,也就是我們現在使用的方式。*** 這很可能是由於「比例代表制」向來被認為是一個會孕育出「政黨政治」的制度,而無論港英政府、中國政府,以及本地的保守利益集團,一直都對香港發展「政黨政治」保持戒心。
1992年 彭定康接任末代港督。隨著中英因爭拗而陷入外交低谷,彭定康決定在1995年的選舉制度改革上「大幹一場」,推出被中方怒斥為「三違反」的政改方案。 功能組別選舉擴充為「新九組」,幾乎是「變相直選」,這個我們之後在介紹「功能組別」時再談。 至於二十席直選議席,則「無謂拗,一於跟隨祖家英國」,改為「單議席單票制SMS」。 「民主派」自恃「粒粒皆星」,當然覺得制度非常合理公道,大力支持;至於「保守派」的一方,之前一直攻擊的「掹衫尾效應」已經解決了,唯有指SMS不能全面反映選民整體意願,有違「均衡參與」精神雲雲。
在1991和1995兩屆立法局選舉之間,香港政壇誕生了幾個新「政黨」(由於香港沒有「政黨法」,所以法律上它們只是「公司」或「社團」)。首先是1991年選戰失利後,「親中陣營」於翌年整合成「民主建港聯盟」(民建聯DAB);「工商派」則於1993年將原來的「啟聯資源中心」正式改組成「自由黨LP」;而在1991年選戰中攜手取勝的「港同盟」和「匯點」,則合併成當時全港最大的政黨──「民主黨DP」。
1995年的立法局直選,全港分為二十個選區,每區以SMS方式選出一個議席。這次的選舉有兩個相當明顯的特點。其一是選舉呈現出極為類似兩黨制的選戰格局,其二是地區事務主導選舉議題。這兩點當然也是一般認為SMS制度下,容易造成的情況。
先說第一點。「工商派」雖然成立了「自由黨」,但「敢於」參加直選的卻只有創黨主席 李鵬飛一人(他最後成功當選)。大多數選區呈現的格局,都是「民主派」和「親中派」的對決,有12個選區更出現兩大陣營單對單的局面。這除了表明這兩派「各自歸邊」外,大量的「隻揪」還顯示出陣營內部的高度協調,所以才說選舉形勢極為類近「兩黨制」。當然「民主派」內部也有協調失敗的情況,致使三區內出現民主黨與民協候選人對壘的情況,但這些選區的親中力量實在太弱,「民主派」並未因此而失卻任何一席。
另一點就是地區議題主導選舉。香港地方其實真的很小,人口卻非常密集。若將全港分為二十個單議席選區,每個選區其實比一個分區(十八區或十九區)還要小。因此,候選人主力關註地區事務是可以預期的。 甚至乎一些極為地方性的「選舉事件」,都得到與其影響力不相稱的關註。
例如當年被譽為「世紀之戰」的「李華明Vs譚耀宗」在「九龍東南」開打,鯉魚門三家村發生山泥傾瀉事件,兩名候選人爭相到這個只有不足三百選票的區域,先後開了幾次居民大會。 這固然因為兩人的競爭委實非常激烈(在約60,000選票中,李最終僅以約2,000票擊敗譚),另一方面也反映候選人「重視地區事務」的形象非常重要!
市民似乎也同樣是以「區議會心態」看待這次選舉。 當時有線電視新開臺,舉辦選舉論壇。其中有問答環節,會問候選人諸如「由彩虹應該乘幾號巴士出尖沙咀?」或「香港仔隧道電單車收費多少?」這類相當「雞毛蒜皮」的問題,讓大多數候選人出醜,卻為真正「紮根地區」,熟悉「地方雜務」的候選人提供Show Time。這個節目的收視也相當不錯呢。
除此以外,這次選舉進一步鞏固「以個人(政治明星)為中心」,以及以「勞力密集」為主要競選手段的競選方式,這些自此一直成為香港選舉文化傳統的一個重要部分,影響力至今未減。
選舉結果,「民主派」大哥大「民主黨」派出十五人參選,贏得其中十二席,勝高達八成。 加上其他小黨及獨立人士,「民主派」共獲得大約六成選票,但因著SMS之故,在二十席中取得十六席,即八成議席。 那邊廂,親中陣營的「民建聯」,派出七人參選,雖然最終只取得兩席,但在不少選區都只是僅敗於「民主派」,表現可謂大躍進。 至於「自由黨」,雖然創黨主席李鵬飛取得一席,為黨帶來「百分百勝率」兼「零的突破」,但自此一直堅守「功能組別」地盤,除個別知名度較高的領袖外,參與直選者甚少。
第二天文匯報社論即大事批評SMS制度,指其是彭定康為「民主派」度身訂造的「不公平制度」。 同時認為回歸後的立法會選舉,應改用較能「體現廣泛代表性」的「多議席單票制」(即「不可讓渡單票制」SNTV)。 之後的各種「前特區機構」,無論是「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籌委會」)抑或其之下的「預備工作委員會」(「預委會」),以至因避免「非法集會」罪嫌而在深圳召開的「臨時立法會」(「臨立會」也是由「選舉」產生的。選舉辦法是由香港特別行政區第一屆政府推選委員會的全體委員作為選民,以每人最多可投60票的「多議席多票制」方式選出60名議員)等,皆不斷「放風」,建議回歸後香港立法會應改用SNTV制度。
平心而論,任何選舉制度也有其合理之處,同時也有其不足之處。 制度「公平」與否,誠然也是見仁見智。 不過,當時輿論對採用SNTV的反對聲音相當大。這固然是因為SNTV向來就被認為是「黑金政治」的溫牀。況且,還有一點最大的質疑,就是這個制度在全世界只有日本一個國家使用(因為「臺灣不是一個國家」嘛!),而日本在1994年的一屆國會選舉後,也宣佈之後會改革選舉辦法了。 SNTV的支持者實在很難解釋,何以要放棄現行的SMS這樣一個在全球相當普遍的制度,而改行一個已「為全世界摒棄」的選舉方式。 如此「倒行逆施」的做法,除了本地民情反彈外,連各國駐港領事也表示不同程度的關註。
幾經權衡之下,終於想到以「比例代表最大餘額制PRLR」,取代1995年的SMS。 PR有效減低「大黨優勢」,其壓制「民主派」的效果與SNTV相差無幾,而且,此法為歐洲各國廣泛採用,各國領事也就「無話可說」了。 唯一的擔心就是會衍生「政黨政治」,不過這個可在日後以各種法規加以限制。
就這樣,我們一直使用至今的PRLR立法會直選方式,就從在1998年第一屆立法會選舉開始,正式實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