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朋友的小型私人飛機從紐約飛拉斯維加斯(Las Vegas),到達時下午五點多,天色漸黑,載我的車在路上飛馳,快得彷彿恍若其他的車是在後退。不知誰要趕時間?不是我,就是Bob了。他不在車裡,這是他派來接我的車,一定是他吩咐司機開快車。他的性子就是這麼急。大佬,我是來度假呀,又不是去打劫銀行!
維加斯黑得早,又是沙漠,夕陽金光燦爛。美!真的美麗!沙漠的夕陽都是這麼美。我飛車嚮往的他們說是個罪惡城,是金錢妓女輸贏而多數是輸的悲劇的舞台。就是贏了,你也只是個窮得只剩下金錢的人,你除了金錢妓女輸贏就什麼都沒有了。輸掉一生的人不是比只輸了錢的人更悲慘嗎?這部車的司機Leo做了三十年司機,對我說:「雖說這是賭城,這裡沒有贏家!」那麼,這地方就是地獄了?也好,想像自己風馳電掣往地獄一遊,多刺激!到其他地方旅遊你都是看風景吃喝玩樂,在這城市你還可以與罪惡邂逅,對好人好者從未犯罪的人,罪惡的神秘無疑是一種吸引。
夕陽暗了,天空詭譎的美麗;大片深紅彩雲蓋滿天空,深紅得恍若妓女的朱唇;一絲邪惡,一點淘氣,多誘人的美麗!「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女人不邪男人不迷!」這城市就是這種味道。Oh, that's crazy! 酒店經理打開套房門,走入眼簾的輝煌華麗嚇我一跳!這是胡來的,我一個人住這麼大的地方作啥?我一眼望去像座雲石宮殿,盡頭是飯廳,盡頭牆上掛著的是一張很大的Matisse的剪紙畫,我從六、七十呎外都看得清楚。我說:「我要住這麼大的地方幹嗎?」Bob說:「不,這地方不只你用,我的房間在旁邊,也用這裡,不要怕。」就是兩個人,這麼大的地方只會把人之間的空間放空,例如飯桌是長方形三米長的雲石枱,枱面鑲嵌的圖案非常漂亮,但吃飯時兩人各坐一方,談話就恍如在叫救命!
我和Bob都不是賭徒,沒打算入賭場遊蕩,晚飯約了Bob的父親在一間叫Kan的餐廳吃飯。他父親在維加斯逗留兩三天。Kan是他父親朋友開的餐廳。他父親今年九十五歲,三十六歲那年將父親的遺產炒股票輸光,跑到這裡來做了兩年侍者,痛定思痛後來東山再起。幾十年來,一個月他總有一兩次從紐約飛來與餐廳第二代、現在是老闆的Billy一家人聚聚。來時他仍住在餐廳老闆家裡他以前睡的房間。事實上,這幾十年來,他當時睡房裡的用品和佈置都一直保留著,沒變。回來時他彷彿回到他三十六歲時的情景,他要重溫那份溫情,那溫情窩心是因為有深切的謙卑烘托。他說,失敗使他特別感受到人間溫暖。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和這餐廳老闆一家人的感情。這裡也是他的家。那份單純的感情他不想失去,他說這樣的感情現在找不到了。可能他現在太有錢了吧,有了太多錢的人感情就不再單純了。
這一晚的菜是我唯一吃得開心的,這裡的食物不是三星也不是出色得超群出眾,但看著Bob九十五歲的父親在陶醉,像回到了老家的親切情懷,店裡擠著的人頓時成了家人一樣,菜沾上了濃濃的親切,吃時儘是碰頭擁抱和笑聲,盤盤菜餚變成了一齣電影,沒有聲音的味道在講故事。
在酒店的套房我們只吃了一頓晚飯,兩頓早餐,全都是黑菌鵝肝魚子醬香菇龍蝦和牛鹿肉等珍品,都吃得很好,尤其早餐看著日出居高臨下的景色極漂亮。這種窮奢極慾的奢侈,就是令人吃不消。這城市裡碰見一個人,走進一群人裡,一個華麗的大廳中,一輪寬長的limousine裡,不知為什麼,我心裡總是慼慼然。這城市是人們發現了人生的徒然,企圖加罪於金錢以揮霍金錢再來贖罪的地方。
我在紐約跟Bob夫婦和兩女兒一家人過了個週末,打算星期一下午搭機回香港,Bob的父親跟孫女講電話時知道我在,找Bob聽電話要請我到維加斯碰頭聚聚,我只好[!85FE]遲幾天回香港。我星期一早上在紐約有事,中午後才可起程,Bob先去,我坐他那架八人小飛機去。我跟Bob認識第一天他就說:「我要你認識我父親,你會喜歡他!」我們認識了十七年,每次見面他都這樣說,始終無緣,今次我無論如何不能錯過。我見到了他父親,第一個印象是我希望到了九十五歲,可像他這樣精靈健康。我和Bob的父親說話不多,卻感覺到暢所欲言的愉快。他的見識修養使你知道這是個看了一生好書的人。與他相處的那陣愉快正好似剛從外面飛進花園來的這群彩蝶,滿院翠綠頓時活潑了起來!就是他愛吃的西班牙菜眉豆炆豬頭肉和那墨西哥燒春雞,我也非常愛吃,我們一見如故。
他跟我說了個故事。他說他兩個兒子三十多年前幾乎同一天生兒子,到那兩個孫子十七八歲時他才發覺,他們交的朋友完全不同。大兒子的孩子全是跟上流有錢有勢的人的孩子結交,而二兒子的孩子由細到大都讀public school,朋友都是一般家庭的孩子。他去問大兒子為什麼他兒子只同上流的孩子交往,會不會使他失去了人間的感情和現實?大兒子說:「我就是要他從小在上流社會圈子裡去混,讓他遲早生厭,返璞歸真。真正的快樂是要他從自己的經歷尋找回來,我不相信教誨可做得到。」他問他二兒子,知不知道他兒子混在一起的都是街童?他說:「我知道。我不想他過那些有錢人的生活,我想,他做個普通人過簡單的生活他會快樂些。」
他說:「這些對話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後的今日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兩個交往完全不同朋友、接觸著上下不同生活環境成長的年輕人,到了三十歲都不約而同正式放棄家族的遺產。他們不是去印度學禪當和尚,而是不約而同搬到中部的小市鎮當中學教師。他們想過簡單的生活,都說簡單舒服就夠,不想過那些有錢人時刻躊躇不安的生活。當年他們的父親從不同方向教養孩子,孩子結果卻是一樣。他說,這證明了外面環境對孩子影響其實很小,對他們真正的影響是他們的父母,家庭生活和教養,信仰和家族傳統,這些內在的影響才是孩子成長的最大因素。Bob父親一直繞著這話題講他的故事。他兩個兒子一個七十歲另一個也快七十歲了,兩個孫兒已等於出了家,家族生意最後要賣出去,財產也準備捐出作公益。有了這決定後,整家人頓時明白到兩個孩子選擇「出家」的智慧。快樂原是在簡樸中,這與你有多少財產沒多大關係。那麼要安排我住進這酒店套房是誰的胡鬧?不,我們只是要你感受到這個沒有了內心的城市,到底有多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