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富懸殊是全球性現象,由聯合國到非政府組織,由奧巴馬到梁振英,都大聲疾呼,視之為燃眉之急的問題。貧富懸殊屬於「無得拗」的問題,性質跟氣候變化、金融改革等問題不同,沒有人夠膽提出異議。奇怪的是,一件全世界贊同的事,不同人投入資源嘗試解決,這些年,問題非但沒解決,而且日益嚴重。全世界一條心做一件事,也做不到,我認為這件事有點古怪。
古怪之處是,沒有政府或其他決策者公開承認,貧富懸殊可能是一個解決不了的問題。深入瞭解貧富懸殊,其實看得到,這問題莫講解決,拖慢問題加劇速度也成疑,但礙於政治現實,沒有人公開承認。以香港為例,過往多任特首都以解決貧富懸殊為首要任務之一,問題卻不斷惡化,但特首們沒動搖,一年又一年重複其重要性,我開始覺得虛偽。是時候有人站出來,承認貧富懸殊是沒法扭轉的現實,我們只能接受。貧富懸殊成因複雜,不過眾望所歸的黑手,是科技進步。有些父母千方百計禁止子女用iPhone打機,有些父母負擔不起購買智能手機,這條起跑線太不公平。以前我們以為有些工種不可能被機器取代,但這張名單愈來愈短。不要說太遠,五年前,有人說無人駕駛汽車將來大行其道,我覺得無可能;今日,我不敢說。兩年前,柯達宣佈破產時,擁有逾十萬名員工;兩年前,Facebook以十億美元收購Instagram,當時Instagram有十三名員工。有人把互聯網發展和工業革命相提並論,意思是互聯網帶來的進步,屬翻天覆地,將大幅提升人類的生活質素。假如這比較成立,科技進步對某些人帶來的痛楚,是短暫,長遠而言,整個社會也會得益,因此,貧富懸殊是過渡性問題。工業革命顯然取替不少工種,例如機器取代人手,但工業革命最大貢獻,是提升生產力。
生產力上升,整體經濟受惠,經濟繁榮製造更多就業機會。工業革命殺死不少工種,但同時製造很多全新就業機會。工業革命是一個大浪,升起所有船隻,不論是汽船或舢舨,香港人俗稱「做大個餅」。如果工業革命是現代科技革命的寫照,我們不用太過擔心貧富懸殊,被社會離棄的人也有重生機會。可是,現時情況很可能是不同。美國經濟學教授高雲(Tyler Cowen)最近出版《Average is Over》(林行止譯為「拋棄平庸」,非常貼切),這本書結論,道出很多人心裡知道,但不敢說出口的事實。這本書最發人深省的意念是,因為科技進步,我們走入「超級能者居之」(hyper-meritocracy)年代。平庸已成過去,以前中規中矩有地方立足,今日只有少數精英能出人頭地。在「超級能者居之」環境,成功與否,關鍵是能否掌握科技,融合其他知識,製造新增價值。
科技把工作表現透明化,以前可大樹遮蔭,跟大隊走,但今日平庸被科技剝光豬,無所遁形。我們面臨的轉變是,我們愈來愈不覺得拋棄平庸,是一件值得內疚的事情。崇拜能者是多麼理所當然,有人跟不上科技快車,自然被拋離,與人無尤。其實,我們近年已開始接受一些因為社會轉變,而帶來的能者居之作風,只是我們不為意。2008年金融海嘯後,不少員工減薪,當經濟復原,被減薪者沒跟隨復原,但員工接受。某企業宣佈平均加薪5%,實際是大部分人沒加薪,小部分人加薪兩成。沒加薪同事不敢作聲,因為他們知道自己討價還價能力大不如前。明顯地,能者居之精神祇會加深貧富懸殊,政府沒加插意見,因為政府也是能者居之信徒。在科網年代,貧富懸殊鴻溝只會愈來愈深,平庸者被拋棄,並逐漸得不到社會同情。以上情況很難說出口,更難聽入耳,特別是對於關注選票和公眾形象的政治人物。社會怨氣也隨之加深,大部分政治人物不敢不繼續高舉解決貧富懸殊,為首要任務,但我估計將有小部分政治人物,開始面對現實,接受貧富懸殊是一個解決不了的問題。這可能是一個有趣的政治定位。
蔡東豪 Tony Tsoi
現任上市公司精電國際行政總裁,他曾任職投資銀行,在《信報》以筆名原復生撰寫財經專欄,對投資及求知有無限渴求,習慣早上四時起床寫作找樂趣。http://www.facebook.com/TONYTONGHOOTSOI